窸窸窣窣的杂音闯进绣床上仍陷安恬睡梦的女子耳中，零零落落地，像风拂枝桠擦过山林，又像是飞鸟扑翅拍落碎叶。 “嗯唔。”卫令姿双睫轻颤，左手先抚了抚右肩，肩上的微痛令她下意识蹙了蹙眉。 因这不适感悠悠转醒。她睁开惺忪的眼，一片微暗的光亮进入她的眼帘，目光迷蒙间，她隐约见到一片淡绿帷幔，一股不真实的感觉袭上心头。就像睡了一场很久的觉，可肩上的痛意却在提醒她，此刻她模糊的意识并不是梦。 卫令姿下意识嘟囔：“这是哪里啊？” “渝州。” 一声冷不丁的回答让卫令姿倦意全无！ 她在渝州！ 她猛地直起身来，眼帘映入的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景象。 暗红色的梨木精致雕花高彩绣床，垂坠着碧玉丝绦的锦帐，屋中红酸枝木制成的长桌上摆放着两对极为抢眼的青花釉色花瓶，四叶折叠半透的金叶屏风，屏风上的图案还以箔丝勾勒，更显华贵。 她敲敲脑袋强行令自己清醒，让大脑可以飞速连接上自己昏睡前的最后一点意识。 得到周国军队即将进伐邯都的消息，她便上了从皇陵回宫的马车，马车行了许久，后来……后来行到半途马车就被人拦了下来？ 记忆戛然而止，卫令姿一时间竟记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。 隔着她几步之远，窗户被人推开，窗外大白的日光便洒到了卫令姿的身上，整个屋子也突然明亮起来。窗前不知何时立在此处的男子回身，背着光亮向她缓缓走近，一时迷蒙地令她有些瞧不清。 男子身形颀长，他的影子投在屏风上，有一种别样的俊逸美感。脚步声靠近，一步、两步…… 直到他越过屏风，整个身形轮廓在卫令姿面前清晰。 但见男子狭长的眸子深深眯起，薄唇扬起一丝弧度：“公主，暌违多年，终得一见。” 熟悉的模样，久违的声音…… “你！”卫令姿瞪大眼睛看着眼前此人，眼神中都是不可置信。 眼前男子身段挺拔，一身玄黑色窄袖劲袍，袍子上绣着鱼跃水苍的图案，襕边缀绣着重环纹饰，连云做衬的腰带上挂着一块厚重的乌金玉佩。 他的面部线条清瘦俊美。眉斜入鬓，面若冠玉，尤其眉宇下一双凤目狭长细挑，甚是隽秀好看。头发轻轻束起，以流玉镶嵌的紫金做冠，发髻随意落了一缕发，配他唇角三分不置可否的笑意，又平添几分慵懒之态。 男子背着手，闲庭信步般向她慢慢逼近：“我？这才多久啊，公主就已经不记得朕了？可真让人伤心，亏朕还特别期待与公主的重逢呢。” 卫令姿终于反应过来，声音也不可抑制颤抖起来：“萧彻！” 相比四年前她认识的那个羸弱少年，眼前的男子笑得恣意张扬，竟让卫令姿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 听到她终于呼出他的名讳，萧彻眸色忽沉，笑容渐渐放肆：“当日别时，朕便告诉过你，你我一定会再见的。” 他说话的口气真真像极了故人叙旧。 只那一声声“朕”在提醒她，眼前这人，已经不是当初周国送到她梁国的质子了，昨是今非，他已是周国的君王。 “你怎么会在这里？”卫令姿下意识问道，话刚出口就反应过来另一处不对劲，“还有！我怎么会在这里？” 她怎么会在渝州！她明明应该在从皇陵回梁国王宫的马车上。
; “你是朕派人劫回来的呀，为了躲过那些守城废物的眼睛，可花了朕的人好大的功夫呢。”萧彻感受到她的慌乱好心答她。 他眨了眨眼，说话语气无辜又怨念，仿若劫持她来此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。 眼看这个满脸笑容的男子向她步步靠近，卫令姿却只能从他身上察觉到通身的危险气息。 卫令姿悻悻然往后挪了挪：“那能不能有劳你的人，再将我送回去……” 她的声音略带虚无，几不可闻。 显然她也知道，这不太现实。 “真是个狠心的女人，我们才刚刚再见，寒暄的话都不说一句就想要走了。”萧彻摇摇头，用有些惋惜的口气幽幽为难道，“送你回去，昨日或许可以，今日恐怕有些难。” “为何？”卫令姿顺着他的话问道。 萧彻弯腰，凑近了卫令姿，紧紧盯着她的表情变化：“攻城太辛苦了，所以朕下了旨，命闻不休和姜迟兵分两路，于邯城城下结营修整。此刻，我大周的军队应该已经将邯城围得水泄不通，便是鸟儿想要飞进去，都免不了挨上一箭。” 卫令姿看着近在咫尺的萧彻的脸，观察着他的表情，却看不准他的用意，只觉后背滑过一股萧瑟凉意。 一时间她心中警惕，却也不敢过于声怯：“你是要拿我威胁皇兄？你知道的，自我父皇驾崩后，我便一直守在皇陵无人问询，于大梁皇室而言，我早已是个可无可无的存在。” “放心，你没这么大的作用。而且朕也不打算此时进兵，梁国一亡，朕岂不是要即刻回京，那多没意思呀。” 萧彻闻言，不禁发出一声嗤笑，掩不住的讥诮：“你若想回去，待朕拿下邯城、举兵入驻梁国皇宫时亲自领你回去，岂不省了你的脚力。” 卫令姿看着眼前的男子。统御周国的年轻君王，即位四年来，收服陈国良将闻不休在前，培植新将姜迟在后，治理周国，征伐梁国，威慑陈国，是于三国纷乱间指点江山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。 如今，梁国只余京都邯城最后一块领土。 梁国亡国，不可避免。 似是知道卫令姿在想什么，萧彻轻道：“有人给朕建议，让朕入主邯城后屠城三日，好杀鸡儆猴给陈国看看。待他日我大周铁骑征伐陈国、一统江山的时候，他们应该就会直接吓到派人送降表。” “你觉得这个建议好不好？” 说罢，萧彻唇角微勾，用近乎诚恳的口吻说着，仿若在真心征询她的意见般。 萧彻眸色幽深，真假难辨，卫令姿听不出他真实的心意，纵然觉他笑意恶劣，却也免不得被他所言吓得面色苍白。 自古屠城，杀之悉尽！ 听到此处，忍无可忍。卫令姿咬咬牙，倨傲抬头，直视萧彻：“埋下仇恨的种子，你就永远收服不了大梁百姓的民心。” 萧彻假意思索一番，似是想到了什么，令人意外地点头深表赞同，“公主说的极是，朕想了想也觉得这个建议无趣。” 卫令姿还来不及庆幸时，他又接着道：“应该要围到邯城缺水缺粮，到时候，命比米贱，官绅不满，人人自危。时日一长，你皇兄抵不住沸腾的民怨，自然就来求着我大周军队进城了。” 求着亡国，多有意思。 “进城之后，梁国皇室，卫氏一族，邯城百姓便都是我大周的掌中之物……届时民不民心的就没那么重要了。” 卫令姿声音颤抖：“只有疯子，才会有这些丧心病
狂的想法！” “疯子？”萧彻与她四目相对，嘴角的笑意慢慢不见，眸底缓慢积聚出一抹冷冽寒意。 “卫令姿，今时不同往日了。”萧彻的手指轻轻挑起卫令姿的下颔，声音阴恻恻的，“你现在该担心的，应该是你自己的命运。历朝历代的亡国公主，可都没有好下场呀。” 萧彻喟叹着，仿若真的担心。只他眼中的促狭之意太明显，让卫令姿一时有些恼火。 乱世之中，亡了国的王室宗亲基本逃不过作为战利品被屠戮的下场，如此才一劳永逸，没有后患。 他在恐吓她。 “亡国之躯，也不敢奢求好下场。”卫令姿愤懑之意溢于言表，内心倒是异常平静。 这几年，在皇陵听着传来的各州城池沦陷的军情，梁国有今日分崩离析，也可预见。 “你昏睡的时候我就在想，要怎么才能让我释怀当年一切、一吐胸中闷气？将你从马上丢下来，在你伤口敷盐？还是把你推到池子里看你慢慢溺毙……” 萧彻狭长的眼睛闪过一丝玩味，“又或者让你公主之尊，为奴为婢，随朕日夜差遣？” 终是受不了萧彻的阴阳怪气，卫令姿有些愠恼，伸手打落他覆在她面上的手：“不必吓我，我也不是自顾偷生之人。亡国公主，于我而言最坏的结果无非以死殉国。” 卫令姿眼神坚毅，右手紧握，大有一副宁为玉碎，不为瓦全的气势。 那些以身殉国的公主，史书传记中至少还能留下一个贞烈的名声。 萧彻怔了怔，显然没想到卫令姿会讲出这样烈性的话，但看她不似虚言，低头看了看被抽开的右手，紧紧攥成了拳。方低笑着：“想殉国也不必这样心急，待朕直驱邯城之时，定让你殉得轰轰烈烈，青史留名！” 说罢，萧彻对着门外，扬声道，“进来！” 话音刚落，两个绑着同样发饰的侍女便进来，低着头温顺恭谨地向萧彻与她施礼。 “好好伺候着，她提的要求都可以满足，只一样……她要是想不开寻死，你们也不必活着。” 萧彻余光扫过她，只丢下一声冷笑，便悠悠然离去。 待萧彻离开，脚步渐远，卫令姿才注意到，窗外竟然可以瞧见树木的枝桠。她旋即爬起来，也顾不得自己脚上没有穿鞋，径直冲到了窗边。 窗外景致极好，日光没有遮蔽地透过窗户洒入屋内。 她所在的位置颇高，隔着两扇窗可以将近处的花草树木自上而下一览无余，还能隔空眺望到不远处深灰色的围墙。 她推测，这里应当是个阁楼，因为与周围的建筑隔绝在一片密林中，所以格外静谧安宁。 想着，卫令姿忽然在身上摸索，腰间怀中翻了个遍。 她的腰牌不在了！ 卫令姿无可奈何一声哀叹，情理之中，阶下囚的正常待遇。 对着围墙方向远望而去，她的思绪也不禁飘回了八年前——梁国永和十一年。